邂逅!老房子:與藝術家走進百年故宅的歷史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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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與遺忘之間,老房子在想什麼?

作者:丁穎茵博士

老房子M:「屋宇有生也有死……」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被稱為「古蹟」。這暮氣沉沉的名號彷彿把生命定格於某個已然消逝的年頭,從此遠離生活的柴米油鹽。每想起「古蹟」一詞帶來重重隔閡,我就渾身不自在。當然並非每幢老房子也作如是想。必列者士街青年會、陸佑堂那些老傢伙總是耍寶似的大談自己躍為懷舊熱潮的標誌,招徠一眾年輕人跑到跟前又拍照又寫生。呸!誰希罕淪為中看不中用的場景?

你莫說我食古不化,抗拒時代潮流。

人壽不過百年,建築物卻得以歷數百載而屹立如故。我們的誕生回應了人對生活安穩舒適的期盼、以至時代品味的追尋,身體結構也順從人們生活作息與生命週期的節奏而不斷調整。一家一族子孫繁衍,我們落成、修復、清拆,又擴建。一旦政令更張、又或戰火、疫症肆虐,聚眾而居的人流離四散,我們倒坍、傾圮、終至粉身碎骨隱沒於大地。我們一輩子撐起個體與社群的活動空間,身體構件莫不以守護內裏空間、保護身邊人而設。圍牆、瞭望台與鐵門可是防盜三寶。屋頂層層鋪疊的瓦片留下縫隙,容讓空氣流動,營造冬暖夏涼的環境。樑柱彩繪不但教人顧全忠孝,也寄托着美好生活的祝願,而彩繪漆料更保護木材不受蟲蟻侵害。樓房的命就是與人互相依存,一同經歷世間萬物的榮枯盛衰。我們比誰都懂得轉變的法則。

什麼嘛?保育歷史文化是現今社會發展的大潮流?古蹟條例旨在發掘老房子的價值,讓更多人認識建築物的風光事蹟,又有何不好?

更多人認識過去敢情是好。我們老得一塌糊塗早已搞不清什麼價值,什麼才稱得上風光不風光。老房子引以自豪的,不僅僅是建築構件的功能、又或設計樣式的華美,而是咱們所經營的空間訂定了家的意義、又或替家人奠定事業的基礎,甚至塑造了社群與神靈的連結。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天井收藏了多少故事?老祖母細數太公幾兄弟白手興家的往事,黃毛小子比劃如來神掌智取六指琴魔的俠義故事,女兒家一面追尋牛郎織女的星踪,一面交換戀愛秘密。我們看着新的、舊的、尋常的、魔幻的故事在時光裏流轉。然後,家族奮鬥史濃縮成寬厚待人、勤儉持家的祖訓,立下子孫行事處世的規矩。小伙子對武俠世界的嚮往又演化為拜師學藝、抱打不平的真人真事。而女娃子的追星夢促成了向七姐求姻緣的習俗,也練就出女紅、烹飪、教養孩童樣樣精通的媳婦兒。天井的寬敞與涼意滋養着口耳相傳的故事,說書人與聽眾又將故事鑄成木匾對聯的叮嚀、禾場練武木椿的油亮與灶壁櫥櫃的豐足……老房子的故事凝聚了幾代人尋常不過的經歷,當中有盼望、失落、也有堅持與妥協。這些故事屬於一姓一族,抑或更廣大的社群?我不知道。但回憶永遠印在房子每一角落。

我常常想起英國詩人艾略特的幾句話:

    「屋宇有生也有死:有建造的時候
    也有供生活和蕃衍生息的時候,
    有給大風吹落鬆弛的玻璃窗
    搖動田鼠在來回奔馳的護壁板
    吹起繡着沉默箴言的破掛氈的時候。」
    (四重奏.東克科〔湯永寬譯〕)

我活得太久,身上的對聯字迹已然無可辨識、木椿不知去向、櫥櫃也遭拆毀。過去的人與事漸漸遠去,所有故事只留下朦朧的輪廓。一息尚存的老哥們等待着年輕人發掘自己的故事、盼望藝術與科技足以修復記憶的磨蝕。他們說只要有回憶,即使人去樓空,老房子依舊有所憑藉、依舊可以跟人分享往日生活的質感。但願他們是對的。

(註:2016年8月17日筆者邀請老房子聯盟發言人M進行電話訪談。代號M的老房子拒絕透露真實姓名,又堅持筆者如欲刊登有關文字,必須逐字逐句謄寫當日訪談紀錄。)

三棟屋:「夕陽西下幾時回……」

我愛追尋流水的歌聲,聽它淙淙的奔往大海、看它汨汨的滋養田地農作,歲月靜好莫過於此。可是,潮漲又潮退、一代又一代人去又來,老態龍鐘的我竟然再也聽不到潺潺水聲,充斥耳畔的卻是呼嚕呼嚕的電油車。當創作人許敖山及李文生將幾首〈浣溪沙〉的歌詞譜上當代南音調子,歌聲時而靡靡猗猗、時而幽幽婉婉,聽來就似涓涓細流再次繞上心頭,與過去的、當下的藝術家同聲感慨:

夕陽西下幾時回?
夕陽徐徐下沉,
良辰美景何時再?

無可奈何花落去,片片飄零,
繁花灑下悵然

似曾相似燕歸來,
翩翩飛燕可曾記認當年

時間彷彿回到舊時天氣舊時家,重新展現過去的美好與破敗。藝術家林嵐更在房子不同角落安上燈光裝置,光的晃動、閃灼與爛漫看似物換星移的影跡,使得過去與現在交疊、真實與虛幻相遇,由得舊人舊物喜重逢,傾吐一下舊時情懷。這是藝術家團隊送給我的一服「迴光散」。剎那間,往事如煙似水的繞上心頭。回憶不為感傷懷舊,只為再次思考我們——老房子與住客究竟是誰、我們可能會變成怎樣,又以怎樣的面目呈現自身的經歷。

回想明代洪武年間(1368–1398年),陳氏遠祖自福建永寧輾轉遷徙至廣東龍川、博羅、惠陽及羅芳,再移居至老屋場(今大窩口)。直至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健常祖(1761–1840年)從新村孫氏購得我腳下的土地,舉家終於落地生根,從此抹去客居異鄉的辛酸。因着世代安居的祝願,我左擁青衣山嶺、右抱花山,背靠山林,水源得以淨化,坡地得以鞏固,四周更盡是柴薪、藥材等生活用品源源不絕的補給站。山好水更好,屋前迎着汲水門——香港通往珠江流域的水道,不但送上漁獲,也在黃昏時分,將粼粼波光映入庭院,帶來財源滾滾的好兆頭。老爺子相信落葉歸根,人只要有家,生命就得以延綿、個體也足以透過血緣與其他人有所連結。生命的紐帶使得我由原來三列的房舍擴建成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聚落。那年頭舉凡家族添得男丁,高掛在中廳的燈籠就會散發喜悅的光芒。每一次點燃彷似以新生命串連那看不見的時間鏈,重複世代承傳的記憶。眼下林嵐以光影製作的裝置作品隱然指向過去點燈的傳統,卻又以截然不同的形態宣示新世代的自信自立。過去不再復來,未來又茫茫不可知。究竟我們何以繼往開來?

我記得書齋外十幾株蘭花的清香。當年慶昭公(1815–1875年)天天親自灌溉修剪,又不時捧着盆栽摩挲賞玩,聊以紀念亡父叶蘭公(1787–1822年)。我會想起繡章公(1858–1927年)與朋友舉杯暢飲的豪邁。老人家雖然屢屢生意失敗,卻不改寬厚待人的本色,經常為鄉人代付藥費,更樂意隨時應診。還有永安公(1902–1956年)仗義執言更是人所樂道的。1938年,目睹日軍侵華戰事日益吃緊,他領導德士古油庫工人罷工,拒絕向日本人售賣電油。這就是多年來我所庇蔭的家人。當中有些人風骨錚錚、有的卓然有所成,也有的甘於平淡、不求聞達。即使世事不盡如人意,他們都奮力擋着外頭的風浪。這家裏從不缺老人爽朗的笑聲、孩子一板一眼的讀書聲、妯娌間喁喁細語,還有牲口嘰嘰呱呱的玩鬧。人與畜無隔閡的相依相親,家居佈局又處處體現倫常長幼的秩序。藝術家在廂房內架設投影裝置作品,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片段投影在刷白的牆壁、簡陋的家具,更顯得時光消逝,一切都無可挽回。屋子也好、人也好,人與物不過是天地間來去匆匆的過客。我們又有什麼值得留給後來者?相隔百多年,他們還想了解陳家的故事嗎?

天上星河轉,人間早已變了樣。今天圍繞着我的是摩天大樓、高速公路、鐵路與汽油車,往日相看兩不厭的山林、農地與波光一一消失。過去詞人以舊天氣、舊亭臺的不變對照花開花落、飛燕往還的變遷。如今身邊一切面目全非,我剩下的只有舊情懷——對舊人、舊物、舊故事的依戀。慶幸的是,藝術家竟然以新物料、新技術替我重拾失落的回憶。今天掛在廳堂的一副對聯寫着:

「創亦難、守亦難、知難不難,大丈夫只在難中尋志節

耕也樂、讀也樂、能樂便樂,士君子且從樂處用精神」

這是誰留給子孫的囑咐?我記不清了。但我卻記得陳家老爺曾說即使時代激流擺弄、即使家人有聚有散,子弟也必須守着難與樂。「難」字教人體察世態之難、行事進退之難,卻堅持在困難中完成自我。而「樂」字讓人細味世間事物的樂趣,安然接受境遇的順逆。原物早已消亡,藝術家以透明膠板鏤刻原文,試圖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對比,呈現記憶與遺忘的爭持。滄海又桑田,我無法計量回憶爭得了什麼,但我相信不容變改的是自我的期許與堅持。或許守着「難」與「樂」的處世態度,過去與現在的距離也就得以縮短。一字一句反復唸着對聯的叮嚀,我彷彿看到閃閃粼光映入庭院。許是舊時回憶的點點繁星,抑或是生命與生命連結的火花?

(註:陳家往事乃參考陳永安編輯:《四必堂陳氏族譜誌》)

甘棠第:「今人如何書寫偉人的時代本色?」

我家五爺甘棠翁是標準的戲迷,經常在家裏開台看戲,也不時為慈善籌款而粉墨登場。待在五爺身邊,我也愛看戲,尤其愛看伶人一轉腔、一回眸訴說着時代的歡喜與憂愁。戲劇人生千迴百轉,曲詞、身段就以色彩道出人的忠奸賢愚、命運的順逆。楚霸王一身黑壓壓分明是時不我與的絕望,李香君的落殘紅又紀錄了國破家亡的鮮血斑斑。這都是時代最鮮明的色調,明明白白毫不造作。

可是,虎度門以外的人間劇嘛,我總也看不懂、摸不透。想當年那一齣時代劇,主角的作為一直讓人爭論不休。我是知道這人的,還記得他常常到大笪地贈醫施藥,借機對公眾大罵清政府喪權辱國、鼓吹什麼共和國政體。他的話讓人似懂非懂,卻抓住殖民地華人對洋人趾高氣揚的怒氣。五爺的小廝對他貼貼服服,不時摸黑溜出去聽演講,私下更說什麼家國興亡、人人有責等鬼話。有人稱他為騙徒、黑社會頭子、不學無術的醫師,也有人推許他為革命家、民族主義者、西化運動推手……究竟他曾否一一擔當這些角色?世人又憑什麼評斷他的功架?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一生曾用過了不少名字,最廣為人所熟知的名號大抵就是:孫中山。

今天孫中山先生是公認的一代偉人,偉人的生平理所當然閃耀着神話的光芒,但金光亂飛的神話劇,反而令人無從認識其人及其所創造的時代。究竟近代革命為了什麼?今人如何書寫偉人的時代本色?藝術家石家豪依據孫中山先生的生平經歷,以七扇屏風一一鋪陳出開創新時代、新社會、新思潮的夢的色彩。這系列的作品要不描畫了文化交匯而迸發的時尚圖樣,又或紀錄了摩登時代的文明風情畫,甚而整理風雲人物榜以見證現代化的歷程。豎立於府第不同的角落,每一扇屏風與原來的室內設計相映成趣──這邊廂是過去摩登圖像的新演譯,而那邊廂卻是昔日先進建築風格的舊記憶。不論新或舊,兩者同樣追尋過去,並以色調、圖案與質感重構二十世紀初讀書人對現代化的想像。

胭脂紅拼瓜皮綠、茄紫鬥水青,還有燦燦然的蝴蝶與五色斑爛的彩鳳……藝術家重現了廣彩張狂又華麗的手筆,也宣示了廣東人迎向新世紀的朝氣。早於康熙末年(約十七世紀末),廣州是中國面向世界的通商口岸,而廣州彩繪瓷器(簡稱「廣彩」)更成為投入國際市場的知名品牌。行商將景德鎮白瓷運至廣州,由當地工匠繪製出洋人眼中的「東方」圖像。繁花滿地、龍飛鳳舞等廣彩紋樣屬於中國的美感,但繪畫方式與構圖設計又滲着西洋風。不中不西的花樣呈現了文化交流的歷程——洋商、洋貨、洋教士為沿海地區帶來了新作風、新技術與新想法,而新事物又不識時務的闖入慣常的生活模式。如何賞玩廣彩紋飾的絢爛繁華?何謂中與西、舊學與新學、傳統與現代?面對時代潮流,新觀念如何融入舊社會,舊制度又如何適應新時代?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張又如何回應這些課題?

或許更根本的問題應該是:西學是什麼?西學對於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有何影響?這是中國讀書人面對的問題,也是二十世紀以降,亞洲知識界不斷思考的題目。早在1860年代,日本推行「明治維新」,頒佈憲法、採納代議政制、籌辦現代工業設施、推行義務教育等,並且提倡「廣求知識於世界」。藝術家參照了浮世繪的風格,描畫了日本新世紀的繁華萬象。幽幽的藍映出緋紅的朝氣,蔥蔥青綠、淡淡鵝黃又點染着希望的顏色。雄心萬丈的新興企業家、無奈接納《廢刀令》的浪人、努力學習西方禮儀的貴婦人、失去田地的貧農……遊走於新建築與舊景物相容的大都會,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在新世界的位置。新世代的繁華秩序深藏着知識界對新學問的渴求,達爾文《物種起源》、盧梭《民約論》、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等大量西方學術著作被譯成日文,而渡邊華山(1793– 1841年)《外國事情書》、中江兆民(1847–1901年)《選舉人的覺醒》、岡倉天心(1863–1913年)《日本文化與世界戰略》、穗積陳重(1855–1926年)《法窗夜話》等著作更見證日本學者對新時代的思考。這就是孫中山先生所認識的日本。1895年,他在橫濱剪去辮子、拋下中式長衫,西裝畢挺的高喊:「振興中華、維持國體」。往後十多年,數萬名中國知識份子留學東洋,借鑑日本變革的模式,思考中國現代化的動向。

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的槍炮聲嘭嘭嘭的炸開,全國各省紛紛宣佈脫離清廷。1912年元旦,民國政府正式成立,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成為臨時大總統。然而,議會政府的新體制卻備受挑戰,先是袁世凱把持國會、後來政府更四分五裂,全國陷入軍閥混戰的局面。看着石家豪所畫的民國名人群像——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魯迅、高劍父等,他們登上大時代的舞台,或終其一生着力發展新世紀的五光十色,又或全心全意保存舊傳統如煙似水的色調。今天如何看待摩登色譜與傳統調子的區別?又如何理解現代化乃至一國一族的未來發展?

晚年孫中山先生沉痛的指出革命未曾推動足以回應現代世界的新思想、新文化。天底下有什麼主義、什麼思潮足以創造時代?歷史學家陳寅恪認為「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思想家福澤諭吉更表示文明的建設不在於工業機械、不在學校制度,而在於人的獨立思想與意志。風雲色變的政治局勢折射出時代的紛紅駭綠,但陳寅恪、福澤諭吉的話有如黑夜最明亮、最難以搖撼的星光,即使時空遙遙相隔,卻依舊閃現文明的本色,指引着過去與未來的方向。

王屋:「看盡濃和淡,還只有它不散……」

活了一把年紀,我搞不清腦袋何以放棄自己與家人、同伴、身邊物事的種種回憶?抑或世界變得太快,歲月趕不上潮流,唯有棄我於遺忘,好讓一切灰飛煙滅?日復日、年復年,九廣鐵路接連起各個墟市,酒店與私人屋苑相繼進駐四周,但我卻被摒置繁華新景象之外。失落了舊故事,又搭不上新生活,我是一座毫無生趣的空房。百無聊賴的日子就剩下細心照料我的看守人好姐、一隊手執機械儀器公事公辦的辦事員,還有無意間闖入屋內的探奇者。

某日,午後的微風迎來一位戴着圓框眼鏡的古怪後生。他掛着大布袋,時而舉着錄像機探頭探腦,時而拿起筆記本子寫寫畫畫,怎麼也不像正經八百填表格的辦事員。瞧他的步調閒散,不似匆匆忙一味把自己攝入懷舊場景的探奇者。我曉有興味的看着這傢伙登堂入室,走遍大小每一角落,仔細賞玩地上盆景、牆角磚瓦等,甚至像串門子的街坊跟好姐攀談起來。

此後,無論是晴天的朗朗朝氣、雨天的淅淅低語、還是風球日子的雷電撼動,怪小子總是笑咪咪的捧着一大堆歷史資料、訪問錄像、舊器物圖片等,跟我分享生活的點滴。可惜,患上失憶症的我早已跟主題樂園的模型屋無甚區別,任憑我搜刮、尋思、翻弄着腦海的破碎殘夢,卻拼不出什麼跟他分享。即使資料版早已查清我的來歷:「由於圓洲角的地理位置優越,在十九世紀時曾是往來廣東與九龍商旅和貨物集散地,王屋村也隨之而成為商旅雲集之地,繁盛一時……」但我卻搞不清這些硬磞磞的文字跟我、跟曾經與我相知相依的人又有什麼關係?過去的繁華帶給他們什麼?為什麼昔日的美好再也留不住?

「王屋,你還記得沙田海、魚塘與農地嗎?三十多年前,沙田發展成新市鎮,我一家人就從擁迫的板間房搬到公共屋苑,跟你成為鄰居。城市一直在變,而你卻見證着我們的得與失、保存與捨棄。我不喜歡無由來的因消逝而感傷一番。你願意跟我玩這尋尋覓的遊戲,一起發掘城市人與物看不見的聯繫,探問我們如何在變與不變之間抉擇?」

粉蝶飛舞,空氣蘊釀着溶溶脈脈的悸動……我看着滿臉笑呵呵的小伙子,想像着從人與物的牽連,拉扯出世事變與不變的心思。

「正式介紹,我叫林東鵬,算得上是三十多年老街坊。從事藝術創作的我喜歡觀察世界,以藝術把不同時空的人與物帶回身處的生活環境,衍生新意念、新視野與新探索。我無法預計尋找得到什麼,但我相信尋找會引來新發現,新發現會勾連一道道風景線,而風景線交錯交疊又交織成我們不曾想個明白的意義。來,試試看罷。」

患上失憶症的我還能夠自記憶的碎片拼湊出什麼嗎?管它呢?好幾個晚上,林東鵬跟我一起遙望湛湛夜空的寧謐,聽任落花輕呵、鳥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吱吱喳。每當晨光初現,浸泡通夜的藍一寸一寸褪掉,露出白天透脫的曉色。看着這幽幽的藍,藝術家說:「三百多年前,藍染曾經是沙田村民賴以維生的手工業。當時觀音山村與崗背村種滿藍樹,村民把植物打碎製成上乘染料,染出星夜似的藍,也就是人人稱道的『沙田藍』。不知怎地,大家相繼洗手不幹,藍樹絕跡山野,沙田藍就成了老人家口耳相傳的傳奇。過去藍染的製作工序再難複製,我們只能從夜的藍豔豔想像舊日的顏色。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決意捨棄藍染手工業嗎?工序太繁複?利潤太微薄?還是手工業被視為無甚作為?」

林東鵬的疑問在晨光中迴盪。我不知道,甚至記不起有誰跟我談過沙田藍的絕色。失去教人戚戚然,但我更疑惑失去的無力無助是否足以改變未來的抉擇。

有一回,藝術家帶來了遠在泉州的祖屋照片——趕上時代的老房子配以雪櫃與摩登生活照,雕飾橫樑嵌入電光管,屋柱間又晃晃垂吊着電線。傳統民居與現代水電設備互不搭調,也揭示出老房子無力照顧家人的無奈。或許我該慶幸家人早已遷離,找到適應現代生活方式的樓房。然而,我惦掛着他們過得安好嗎?偶然會想起我、想起往事嗎?

「王屋,你有想過家庭、祖屋與古蹟等想法從何而來?我們一直堅持舊日的美好、感嘆回憶不再,究竟那是對失落的執迷,還是對現在無從掌握的恐懼?說不定,當我們失去了什麼的時候,盤據心頭的感傷正好詰問: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萬萬不能失去的?」

什麼是萬萬不能失去?我認為是回憶。關於自己的身份來歷、自己與其他人的聯繫,由此累積過去到現在應付生活的經驗。我害怕的是,遺忘並非發展未來的抉擇,而是集體無意識的生理失調。

「假若消亡已成定局,我們可以為失落的章節做點什麼嗎?」有一天,林東鵬劈頭劈腦的問。「這陣子我又出動搜集舊家具。你看,這張收納了十多個抽屜的書桌多精巧!我一直想擁有它,但這東西早有歸宿。如今人家生了小孩,為着安全考量,又讓它投到我身邊。嘻嘻……我把它分拆成不同的部分,再配上其他小玩意,它就是收藏沙田舊片段的故事匣。還有這組酸枝木几桌,它屬於一個四處遊走的韓國家庭,最近他們搬到船上,家具又落到手上。我替舊東西置換新組件、新圖樣,你看得出它原來的模樣嗎?配上新結構的老古董延續了不一樣的生命,它正好分享物的生命如何不斷的流轉。物與人一樣,同在世上漂流,同在回應時代而不斷改變。我們無法對抗轉變,但總有什麼方法可以試着延續值得珍惜的物事、試圖改寫失去的蒼白,不是嗎?」

過去無始、未來無終。我們逃不過世事的終結與開展、失去與保留,但如何決定保存什麼、捨去什麼?我王屋又如何與人互動,重塑自己的時代意義?

「王屋,從過去到現在你一直引發我們對時間、對世事不同的想像。我以舊器物與往昔故事創造屬於你的美,期望形式美可以帶動大家思考城市變與不變的抉擇。王屋,我們一起經歷世事滄桑,你給我們留着世世代代的記憶。不同人就以自己的歷練重組記憶的片段,串連出各自的年月風景。」

或許夜色就是紛紛歲月恒久不變的底色。很久以前,好姐曾經播放一首時代曲,我記得其中幾句:

「我不清楚根本天生喜歡那樣藍,
還是我已對你這種色彩太習慣。
世間繽紛風景好比煙花匆匆一剎便吹散,
看盡濃和淡,還只有它不散……」

世間上,有什麼不曾消散嗎?藝術?古蹟?還是永不竭止的尋找、勇於正視失落的坦然?

羅屋:「頂起頭顱天咁濶……」

不知為何,𠊎個世界一直停在百幾年前滿山滿地的綠蔭。該當時,𠊎背靠風門山(現為哥連臣山),放眼張望東一座、西一座灰窰散落在一塊接一塊的農田間,海風不時吹出浪潮漲退的調子,和應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節奏。𠊎與成屋、藍屋、陸屋、西村等客家村莊聲氣相通,密麻麻的房舍住滿了二百多人。每逢清早,婦女跑到山上叮噹叮噹的劈柴,肉豬嘰哩咕嚕打賭誰家豬仔長得壯,掌牛哥仔騎在牛背頂呱啦啦的喊嗓子。季節流轉,山邊果樹輪番飄散着豐足的滋味。木瓜的芬郁、番石榴的悶、還有香蕉的膩人往往惹來細孲仔一串串炮仗似的歡呼聲。𠊎以為世界只有作物的春生冬藏、家人的歡悲離合、其餘抑恁毋變改。誰不知鐵皮屋、山寨工場相繼闖入柴灣,填海工程轟隆轟隆的蓋過浪的節拍,颼颼軋吱的地鐵也就取代風的歌唱。當東洋鬼子的炮火襲擊過來,𠊎看着身上磚瓦漸漸崩壞,心裏早就數算着日子。然而,左鄰接着右里無聲無息的隱沒,𠊎幾經修復竟又變成被受保護的古蹟,零丁丁的佇立於石屎森林一角。

世界變得太快嘍,𠊎毋敢講什麼。獨獨記掛從小看着長大的細妹仔有否學聰明,能否適應新潮事物,是否過着不愁溫飽的好日子?其他麼个,過去隨風散,講過去為啥呢?你看𠊎外頭毋裝飾、裏頭只得家具三數件,自家一切只為應付生存最根本的需要。那年頭人人窮到褲穿窿,𠊎得性起,大家總愛啍幾句喊窮歌:

「作田人家實在窮,鐮刀掛起米篁空。屋下老鼠鬧搬家,灶堂裏頭睡貓公。那個愁來無妹愁,着件爛衫無肩頭。日裏換衫無衫換,夜裏洗衫無日頭。」

現下有誰曉得舊時三餐毋食飽、衫褲係爛恁仔的辛酸?偏生藝術家黃麗貞熱心腸,硬要拉𠊎講舊時。窮光蛋的故事毋啥好聽,沒有激情狂喜,也不矯作苦情哭啼啼,只有老老實實求溫飽的瑣細事。客家人從來唔怨天地、唔怪爺娘,傷心難過隨山歌唱幾句隨就忘卻。𠊎毋想記舊日事,也千求萬求往擺艱難日子不再來。那年頭,窮人家誰個少年郎毋想過番到南洋謀生計?「怕死不來番」,過番客十有七八從此回不了家。有的尚未抵步已經病死船上;有的從事低三下四的工作連養活自家也捉襟見肘,更枉論寄錢回家;也有的變了心,寧願在異地流離浪蕩,再也不還鄉。即使死命省吃儉用,過番仔至少也得十年八載方且儲夠本錢,俾一家老少過好日子。

郎在外頭闖天下,妹就獨力孭起一頭家,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看幼兒畜牲,家頭細務統統靠一雙手撐起來。𠊎記得隔鄰順嫂每朝三點多即起床煲水煲茶煮早飯。廚具方才洗淨,她又急急忙把農作物放到竹籃,挑到市墟賣錢。回來後,她趕着下田種菜種糧,再替水牛洗澡、張羅牲口飼料,還要趁夕陽餘暉上山斬柴煮飯。每天十八、九小時從毋閒手閒腳,但家就似一道枷鎖——這兜張口、那隻伸手,還有數不清的農務家務與人情雜務——壓得人腰拑背吊。生活是吃力的,但順嫂卻絕不容許這枷鎖壓掉僅餘的快樂。她只會唔聲唔響守在農具房,一時將賣剩的菜蔬醃成鹹酸菜、一時從山邊採集百草製成鹹茶料;冬天浸娘酒俾老人家補身子,夏天摘文頭郎做涼粉解暑。看着家人美滋滋的享用一切,她就綻出如花似的笑容,轉身思量該再打點什麼來着。今天狹小的農具房轉變成藝術家的工作室,堆放了各式各樣的工具與正在製作的摩登器物……彷彿把順嫂等主婦辛勤工作的故事帶到眼前。缸瓦碗碟承載的是主婦為家人所投放的無盡心思以及難以計量的功夫。這些摩登器物形態不一,但個個挺起胸膛、頂着草帽,就似勤儉婦人回到家裏一面拼力工作,一面唱着:「頂起頭顱天咁濶,放開心事在管佢……」往事到底不如煙?

念當初,阿哥、滿妹在路上遙遙對唱,他一句「爬上高山望見海,腳踏芙蓉花就開」,她一句「想揀田螺要下田,哥想采花要行前」。阿哥嗓門響、滿妹聲線嗲,山野間嘹亮的歌聲悠悠揚揚的蕩漾開來,兩人眼波泛起融融春光,對唱也交匯成同聲高唱「太白星君並月老,結成夫妻好團圓」。可是,迫人的生活拆散好好的一對鴛鴦。夫郎離家南洋去,新抱仔就擔起屋裏屋外的粗作細活。即使活在緊絀、困迫之中,她硬是有辦法過日子。母豬不夠奶,她去教會領奶粉,用手指頭沾着奶汁餵養豬仔。然而,每到夜深人靜,滿妹的淚水滴滴垂,雙手卻依舊密密綴補衣衫、被褥、蚊帳,還得打起精神替夫郎繡錢袋、縫布鞋。藝術家黃麗貞以白瓷複製她們細針密縫的衣飾,又架起一扇扇屏風收集她們的心事。一衣一裳盡是貼身瑣物,瑩瑩白瓷不但鋪陳出布質紋理的纖微起伏,也刻劃了千迴百轉、日夜縈繞心頭的渴望、盼望以至無望。房子昏昏沉,藝術家亮起一支支竹子似的瓷燈,光影明滅不定,衣裳縐褶彷似牽動着緣的聚散、命的順逆,以及生活磨練而成的柔靱與貞正。

「後來呢?順嫂、滿妹的日子苦盡甘來嗎?」坐在曬禾坪的黃麗貞追問。人生在世,捱得去就好,那管什麼後來呢?順嫂再也見不着厥個丈夫,萬幸八個細孲仔也算成材。但她脾氣硬,兒女又嫌她太勤太儉太勞嘈,又唔愛惜身體。後生一輩相繼成家,順嫂腰痛一倒就去了。滿妹麼?等了三十幾年,郎夫回來,感情卻生分了,但她照樣打理家頭細務,隨得郎夫自個兒閒晃。黃昏時分,她鐵定坐在跟前捧着一碗花生念經,每念出一聲佛號,就把一顆花生放入嘴裏,直至念完一碗花生。「你別說什麼毋好聽,切切要把順嫂、滿妹、還有福嬌、帶娣等故事告訴大家!從前你守護着村民,現在你不該守護着這些故事嗎?她們的故事活着,不就讓她們一直伴着你,也可以讓你跟其他人交換故事嘛?」藝術家堅持着。「我要在曬禾坪架起客家涼帽模樣的亭子,讓大家乘涼聽故事,也分享自己的生活點滴。你說可好?」

𠊎看着涼帽撐起一片小天地,又聽到順嫂與滿妹輒輒掛在嘴頭的山歌。後生人恁會說道理,𠊎確確放不下這兜婦人家心事。她們拗頸、拼搏又粗魯,但涼帽縫布底下的臉容總帶着幾分溫柔。𠊎毋識講話,她們的故事該如何說?誰又愛來聽這些無足輕重的舊日故事?

(𠊎:客家話「我」的意思。)

作者簡介

丁穎茵博士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後赴英修讀博物館學博士學位,丁穎茵曾於布里斯托巿立博物館、巴斯東亞藝術博物館、朴茨茅斯巿立博物館等地工作。她亦曾於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教授博物館學及藝術策展學等,並策劃多個當代藝術展覽,研究不同觀眾對藝術的想像及其參觀展覽經驗與社會文化消費的關係。